早上從廚櫃裏拿出一只馬克杯的時候，我怔怔的看著杯子，腦中突然浮現了很多年前我和丈夫在mall裏挑選杯子的景像，這杯子，已經陪伴我們十個年頭了。
那一年，我們剛剛購置了第一棟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是九八年的夏天，突然擁有了從沒想過的大房子，非常非常的興奮、非常非常的快樂，生活不再拘謹，彷彿一切都輕盈自在起來。
在美國，地方政府每個月會公布新購屋主名單，所以住家附近的商店會把握住這個做生意的好機會，剛買了房子的人，一定有許多要添購的物品，他們寄來了歡迎新鄰居的各種免費商品兌換卷和五到六折的折價卷，每到假日我們就開車出門去拜訪這些商家，享受他們給我們的優惠。
杯子就是在那時候買的，孩子還坐在嬰兒車裏，我們兩個對著滿室漂亮的馬克杯難以做下抉擇。那是我們婚後許多年第一次到店裏挑選自己喜歡的杯子，以前用的都是朋友返台以後留下給我們的，克難的生活過了許多年，所以在面對那麼多杯子的時候，竟不知該如何取捨，好想全部搬回家去。
會想起這些，是因為忽忽過了十年的光陰，我們又搬回了台灣，大部分的什物都打包帶了回來，漸漸的沾染上舊憶的顏色。
決定遷回台灣的時候，父親不斷的要我們把大部份的東西都賣掉、送人、或丟掉，他說：「台灣什麼都有，生活用品回來再買就好了。」我總是虛應著說：「好好好。」卻仍然繼續把什物一一打包裝箱，這許多年來我已經習慣搬家了，就算是越洋搬家也只是多聯絡一些貨運海運報關的事宜罷了，瑣瑣碎碎的事有海運公司會替你打理，也不特別麻煩。
麻煩的反而是空手搬家之後，又要花上許多時間去逛街購物，還不一定買得到自己心目中順手好用的東西。就這樣，不只衣物書籍，連杯碗鍋盆我也全都搬了回來，親友見了莫不失笑，這些東西值得大費周章這樣越洋搬回來嗎？
當然值得，這些早已不單單是用品了，它們留存了我們生活的痕跡，是我們這個簡單家庭的一部份了。
我有一隻很常見的舀湯的湯匙，紅色的塑膠柄，在結婚後出國前和老公逛夜市時順手買的，一隻不過30元，那時節雖然還不確知未來兩人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模樣，但我已有了做太太的架式，買了一些小物，如飯勺湯匙之類的東西，要一起帶到美國去。飯勺湯匙都還待在我的廚房裏，後來，隨著生活日漸寛裕，我當然又買了許多的飯勺和湯匙，很貴的、名牌的，但我用的最順手的仍是那隻有著紅色塑膠柄的廉價湯匙，上頭還有我初入廚下不懂廚事時被火烙下的痕跡，難以想像，十七年的光陰就這麼過了，而這隻30元的湯匙始終在我家的餐桌上，不離不棄。
那時挑選的馬克杯也一樣，花了一兩個鐘頭在店裏難以抉擇，最後捧了四只回家，丈夫和我各挑一只、替孩子挑了一只、還另買了一只亞歷桑納常見的繪製了太陽圖騰的馬克杯。孩子的杯子買回家不久，執耳就因瑕疵斷裂丟棄，太陽圖騰的杯子似乎是打破了，現在我和岳兩人每天使用的仍是當初買的那兩只馬克杯，打開櫥櫃，杯子多得擺不下，有些還封在箱子裏，但是用得最習慣、最喜愛的卻仍是當初用了最愉悅的心情替自己挑選的杯子，一用將近十年。
結婚的時間一長，往往會有許多令自己吃驚的事，衣櫃裏還有結婚前的衣物，穿了這許多年，也許舊了、或者破了，但還是很喜歡，總捨不得丟，但家人看不過，總會嘮嘮叨叨的唸著，偶爾也該打扮打扮。家中物品泰半都有十數年的歷史，幾乎佔了我人生的一半，順手用著，從來也沒想過，時間這麼快，若偶然間動念要刷刷鍋子，清清東西，總會嚇一跳，原來這東西也曾閃閃發亮過，看著它們變舊，卻一點感覺也無，就像看著孩子長大一般，彷彿孩子生來就是這大小。
房裏的櫃子架上擺了許多小玩意，其中一個是樂高積木，一隻紅色的小瓢蟲，搖一搖還有聲音，在我的手邊留存了許多年，唯獨這一樣總是捨不得送給別人家的小小孩。這是孩子一出生，醫院送來許多免費的樣品裏的一樣，孩子出生後，第一樣陪在他身邊的玩具，他玩了許多年，漸漸的長大，這玩具被丟在一旁，再也得不到小主人的青睞，做母親的我，把它收進我回憶的百寶盒裏。
還有一個乾葫蘆，是我在美國家中種的，那時候種了一地的葫蘆，連採收都來不及，成了乾葫蘆的這一個，是採下後放在家中自然乾躁而成。後來搬家的時候，實在帶不走，把它送給了朋友，沒想到朋友回台時又替我帶了回來，她說那是我在美國生活的一個紀念，所以她還是要還給我。我又驚又喜，這的確是一個紀念，我可以拿起葫蘆摩梭許久，回憶我那美好的種菜生活。
就這樣，不知不覺，婚姻生活度過了這許多年，屋裏到處擺放的都是記憶，都是捨不得扔的寶貝，歷史也就是這麼來的吧？因為人在生活的時候留下了痕跡，所以物就有了記憶，成了有生命的東西。
偏偏人是感情的動物，帶了自己生命回憶的東西，要下怎樣的決心才能捨得丟呢？
98.07.04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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