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母親的時候,心裏總會夾帶著一絲不安的情緒,她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呢?我總忍不住這樣想,又總會為了自己衣食無缺的生活而有些愧疚。

  然而,我從來不曾拿起話筒撥過電話給她,二十八年時空的間隔,讓我對於母親幾乎連一點點的感情都不存在了。我也不覺得自己無情,是時間無情、是母親無情,她離去以後,我們四個兄弟姐妹--從四歲到十歲--努力的在父親的庇蔭之下,在人世間學會堅強,一直到陸陸續續的成家生子,生活漸漸穩固下來了,偶爾才會想起母親來。

   她也漸漸老了。我記得小弟結婚的那一年春天,我帶著孩子從美國搭機回來參加他的婚禮,小弟要帶將進門的弟媳去給母親看一下,所以我也帶著她還沒看過的外孫一起去。她對我很不諒解,一見面就冷笑著說:「妳還記得來看我啊?」我一向遲鈍,毫無所覺,只是笑了一下,還很熱切的拿起相機替她和孩子照了幾張相。

   那一天我們請她去吃了一頓午飯,飯後回到她的落腳處,真的,我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舉步踏進去。她租了一個小房間,裏頭擺了張雙人床和一個衣櫃,簡陋的衛浴就加蓋在陽台上,我們一行五個人加上母親,侷促得連轉身都不行。

   這就是母親生活的處境,再過了兩年,她因為繳不起房租,又搬了家,我們不知道這一次她住的是什麼樣簡陋的房子?好幾次,我們希望她可以搬回鄉下來,我們四姐弟可以貸款買間公寓讓她好好過下半輩子,然而她無論如何不肯離開台北那個都市,台北的房價卻又不是目前都還有房貸的我們負擔得起的。

  後來,我才從弟媳口中知道母親怨恨我每次自美返台都不去看她,我苦笑了一下,每一次我都會帶點小東西請弟媳或妹妹轉送給她,回台的時間總是很短,兩個星期左右,時差才調過來,又要返美了,我們總是窩在家裏,那裏也不想去,更不要說再舟車勞頓大老遠上台北去,加上母親也難找,往往打上一兩個星期的電話都找不到她,所以我從沒想過北上去看她。

   一直到前些時候,在夜裏突然接到母親的電話,這麼多年來她也始終不曾打過電話給我。我聽得出來她喝醉了,聽到我叫她,她冷笑了一下說:「喔,原來妳還記得我啊?」然後滔滔的說了下去。 她怨我出國這許多年來每次回台都沒有去看過她;她怨我們一年只請她來玩一次;她怨我們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但是她卻最感激小妹與小弟,她說她只要開口,小妹二話不說就匯錢給她;她說小弟送過她一條鍊子;她說她虧欠他們最多,然後她一直要我們去把她的壽險退保,以免一毛錢都拿不到。

   我覺得委曲,在她掛掉電話以後不由得流淚不止,在玩的孩子害怕極了,一直問他爸爸:「媽媽跟誰講電話?」 母親離去的那一年我十歲,最小的弟弟才四歲多,不管她認為她離去的理由多麼正當,小小的我也是立即揹負了長姐如母的責任,負起了照顧弟弟妹妹的工作。她從來都不知道我們是怎麼長大的,成長過程的辛酸艱難她一點都不曾過問。我們四個姐弟沒有人恨過她,只是都遺忘了母親應該是存在的,然而她現在卻回過頭來恨我。

   我安靜的世界瓦解了,一個我很少想起、甚至根本可以說徹底遺忘了的母親,突然透過電話讓我聽到了她的怨恨,我惶恐又疑惑,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恨我?我從來也不曾恨過她呀!我以為我已經很努力的照應了每一個家人的需求,我甚至常常覺得自己透支了,然而母親的指責讓我惶惶終日,我很想告訴她那麼多年來,我不管有什麼事或是生病了,怕爸爸擔心,我從不說;而生命中應該可以倚靠可以得到安慰的母親卻是永遠的缺席,我咬著牙,強悍的保護弟妹,一路走到現在,想起來都有流不盡的眼淚。

   我們四姐弟為了盡到做子女的責任,開了一個戶,每個月每個人都拿出錢來存進去,就是為了母親每隔一陣子的需要,沒有人告訴她那筆錢的存在,她疼妹妹,所以也總是打電話向妹妹開口,再由我匯錢給她。她的保險單也是,她就丟給兩個弟弟,說以後由他們負責了。我們認分的每年替她繳壽險,她打了電話之後,再每個月匯錢給她。這樣子她一轉身就丟下再也不回頭看的孩子們,對她來說,還是不夠嗎?如果她知道辛苦把我們養大的父親,從來不曾拿過我們一毛錢,她會怎麼想呢?

   也許母親是我們四姐弟這一生重要的功課之一吧?我們沒有怨也沒有恨,對母親也沒有留下一點感情,除了喚她一聲媽之外,我們簡直就是陌路,但是她卻是我們要揹在身上一世的責任,卸不下,只能咬著牙承受,只能這樣吧?


96.1.12刊於中華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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