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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那麼一天,你毫無目的的坐在火車上,在經過這個山海線交會的小鎮時,你乍然決定下車去看看這和你生命從未有過交集的小鎮,走出車站,請不要為早上市集的人潮所帶來的紊亂的交通,或是午後闇靜無人的街道而遲疑腳步,是的,這就是我多年來所鐘愛的小鎮。
初次來到這小鎮,是為了檢查我度數不斷增加的雙眼,這小鎮上的陳眼科是附近鄉鎮名聞遐邇的醫院,那一年我十四歲。下了火車,父親帶我走在站前筆直正在整修的博愛路,要埋設什麼管線吧?(多年以後,我知道是為了天然瓦斯管)整條路開膛破肚,在夏日靜寂的午後,因為終年不斷的海風而塵砂滿天。到醫院裡掛了號,仁慈的老醫生替我檢查了雙眼,因為沒有什麼問題,所以他又退回了掛號費,父親低頭彎腰不斷的道謝,年少的我竟因而臉紅了起來。
離開醫院,父親帶我去看他名下僅存的最後一塊土地,就離醫院不遠。父親來台後,生活極為儉省,每存下一筆錢就買下一筆土地,但是母親卻跟著他買地的速度,幾乎賣磬了所有的土地。留下的這最後一筆,成為往後我們一家人在台灣的立足之地。我一眼就愛上了那塊種植著莊稼青鬱的土地,父親是個溫厚的人,買下土地後仍然讓原來租種農地的農人繼續耕種,分文不取。我們站在稻田的前面,父親興奮的指點著,他預備收回土地自蓋房舍,遷離住了十幾年窄小的學校宿舍。
兩年後,我上了高中,就在這小鎮上,每天下課都經過正在建築中的未來的家園,通車上學的日子才半年,我們就搬進了全新的家。家就在學校後門口,走路只要兩分鐘,從此我再也不必匆匆忙忙的趕著火車上下學了。
高中生活不同於大部分的人,我沒有背著書包在街上閒晃到天黑才回家的習慣,也不曾上過補習班,因而幾乎每個認識我的人都了解我規律得近乎呆板的生活。早上七點在學校打鐘前我會準時的跨進教室,而因為晨起唸書的習慣,使得我在早自習的時間裡幾乎都在睡回籠覺,感謝導師從來不曾因此責備過我。下午最後一堂課前的休息時間,我會動作迅速的把書包收拾好,心不在焉的上完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一響就迫不及待的把課桌上的書塞進書包裡,背起書包趕著回家,即使我家是那麼的近。教官總是風雨無阻的站在後門口,指揮心不甘情不願的我們排好隊,一次放一些人,不早點出教室就得在後門等上好久。才出後門沒有幾步路,家裡的小狗嘟嘟早已聽到我和同學談笑的聲音,遠遠的就衝上來人立起來,不斷的在我身上撒著嬌,而父親,這時往往手上拿著一杯茶,站在門口等待我的放學。
因而我從來不曾在街上遊魂似的不回家,高中三年,我最常去的地方是學校前門斜對面的益文書局。我總是在上課的空檔或是午休之前的時間和同學一起溜出校門,到書局去看書,而每到月底,父親給我的零用錢又會分文不少的到了書店那個胖胖的老闆娘手上。那時候學國畫,常常要向老闆娘買宣紙,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老是一副行家似的口吻對她抱怨著她賣的宣紙廉價而粗糙。老闆娘總是大吐苦水,「進了那麼好的貨也沒有人買,學生的錢不好賺啊!」
小鎮的風終年不斷,剛搬進新家時,為了永遠擦拭不完的灰塵,還對家中四處大開的門窗生起氣來。地理老師常常開玩笑:「台灣的風在新竹,新竹的風在我們鎮上,而我們鎮上的風在我家。」讓人不禁要疑猜起他是否家有悍妻?而小鎮冬日的風是不容懷疑的,我記得那一天已經期末了,考試早已結束,去學校的目的是年終大掃除,當大夥都鬆懈下來三五成群的聊天時,坐在窗邊休憩的蘭,也已經在夢中遊離了。窗外風聲呼嘯,突然嘩啦一聲,在聊天的每一個人都安靜了下來,那一瞬間,蘭已經頭破血流,風吹破了玻璃,正巧就在蘭的身邊。有人送她到保健室去包紮,楊媽媽替她紮了厚實的一圈紗布,但仍見血跡斑斑。
高中三年裡我仗著我的幸福牌腳踏車,在這個小鎮上不停的遊走。小鎮有著棋盤式的街道,每一個初來此地的人都會驚訝的說,「嘿,你們這裡每一條路都相通呢!」聽到我來自小鎮的人也會說:「喔,那裡我去過,每一條路都可以通,真有趣。」遇見外來問路的人,如果問的是地址,那麼我也一臉茫然;如果用學校商家做為指標,我卻可以明確的告訴他:往前第幾個紅綠燈左轉,到第幾個紅綠燈右轉,再往前一點就是了。小鎮,就這麼小!  
高三停課後一直到聯考前的日子,我突然熟識了許多人,現在細細的回想,也想不出為什麼和那麼一群男男女女相識,乃至成為那一小段日子的莫逆?每每在讀書讀累了,或者根本無心讀書的時候,我們這一群在師長眼中不知長進的學生便三五成群的瘋去,那段日子我摸熟了這個小鎮。最常去的不是鎮上,而是海邊,我們在沙灘上嬉戲,看潮起潮落,不管即將面臨的考試會無情的決定我們每個人不同的命運。
曾經有一個男孩為了要請我吃一頓午後的點心,而把這一大群時常瘋在一起的男男女女都請到了,而我仍然堅決不肯,我唯一的籍口是我不曾外食,腸胃禁不起折騰。葉和蕭到家裡來勸我,拗不過她們,我也到那賣茶碗蒸、當歸鴨等小吃的小店裡去坐了下來,和大夥有說有笑,唯獨不理會出錢請客的冤大頭。那一天我什麼都沒有吃,但多年以後,我卻愛上了細緻光滑的茶碗蒸。
一段時日以後我才知道那男孩就在我家後面租屋而居,他的窗口斜對著我的窗口。我甚至想起有一個週末我回到家門口才發覺我忘了帶鑰匙,只好枯坐在大門口等待弟弟妹妹的歸來。就在我坐在門階上發呆的時候,兩個男生的對話飄進我的耳裡,那男生說:「住這樣的房子真好,有庭院,還可以種那麼多樹。」我循聲回頭望了過去,那男生就那麼看著我。但我馬上就將他忘得一乾二淨,直到我認識他很久以後,有一天才突然回想起來。
那時候,我覺得住在學校旁邊並不是一件什麼愉快的事,自己竟恍如一個透明人一般,每一個人都知道我的作息。
聯考過後我提著簡單的行囊上台北去唸書,暫時離開我的家園,但每年寒暑假我必定在考完試的當天就飛也似的趕回家去。家有一種魔力,永遠都吸引著我,至今仍然不變。步下中興號,我走在這鎮上最熱鬧的博愛街上,沿著商家的騎樓走回家去。小鎮的樣貌是不變的,多年來在早晨市集的喧囂散去之後,午后寂寂的街彷彿聽得見陽光移動的聲音,而隨著黑夜的降臨,準時的攤販們復又佔據了一條條街,昏黃的燈海營造了溫暖而熱鬧的氣氛,讓人忍不住也想走進燈海之中,躋身在人群裡去看眾生相。
站前的一家計程車行在門口的大榕樹上鍊著一隻潑猴,我喜歡站在那裡看它戲耍,但也許是綁久了,有時候會見它凶性大發,緊緊抓住逗它玩的人客,總要它的主人出來大聲斥喝它才罷休,十幾年來,那隻猴子一直都在那棵榕樹上生活。偶爾想起,我總要到車站前去看看它,就像探望一個老朋友一樣,而因為認識它,所以我從來都不敢伸手去逗弄它。
橫過街,會看到我最喜愛的金樂麵包店,雖然這許多年來店面舊了,髒了,蒼蠅也多了。但我記得通勤的那半年,每到週末要等到中午一點多才有車回家,我總會走進去買個我最愛吃的鹹麵包,如果口袋裡多點閒錢,我會多買幾個不同的麵包帶回家給弟弟妹妹吃。他的麵包鬆軟好吃,因而搬到小鎮以後,我們四姐弟嘴饞起來,想起的往往是金樂麵包。現在,我很少進門了,但是在經過的時候,總不由想起這多年前姐弟都愛吃的西點。
車站前還有一個攤子,賣些春捲,臭豆腐,和一種台語叫做「炸粿」的東西,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那叫什麼,想起來就說:「唉,好想吃圓圓餅,小弟,我出錢,你去買回來大家吃。」圓圓餅是我們家孩子發明的稱謂,做法是用比巴掌略小的圓形鐵匙,在上面糊一層麵糊,裡面可依顧客選擇放豬肉或是蚵仔,在餡的上面再糊一層麵糊,放進熱油裡炸成金黃色,乘熱吃外脆內軟,好吃得不得了。直到有一天午後我從車站走出來,正巧攤子的老板攆了鼻涕,順手往衣服上一擦,旁若無人的用不曾清洗過的雙手拿起春捲,我才駭著了,從此不敢光顧他的攤子。
後來結了婚,老公是在地人,帶我去做「炸粿」的始祖店買來吃,其實我吃不出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地方,但由於有店面,我也就很駝鳥的認為衛生應該可以吧?何況,老公說,這一家還讓電視報導過呢!而我一直都不習慣「炸粿」的稱謂,想起來仍然是叫著:「我好想吃圓圓餅!」老公總要捧著肚皮笑上老半天。
再過來,會經過一家位在二樓的咖啡屋,多年來數度易主,現在,我已經不知曉仍經營著吃食的那家店叫做什麼?但是當年我們常常在那裡聚會,喝著我至今仍喝不慣的苦澀咖啡,似懂非懂的說著少年愁。同棟四樓有一家名叫香羅客的餐館,因為氣質與我們學生不符,所以幾乎不曾去過。而一些同校的男生,帶著吉它在這裡駐唱,我不曾去聽過,但是常常在樓下看板的駐唱名單上,看見他們在學校裡也叱吒風雲的名字。只是多年以後,他們也隱沒在人海之中,再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消息了。
往前走,會經過警察宿舍,低矮的日式房舍幾乎被週遭的攤販所掩埋。因為攤販多,滿地污穢,我總會快步通過。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又會回到整齊的商家前,我走過吳牙科的門前,他的門口總是停著一輛富豪轎車,有時候一大早會看見吳醫生殷勤的洗著他那已顯陳舊的寶貝轎車。總要到晚上才會有病人陸陸續續的坐滿候診的長椅,而護士和病人永遠都是一副慵懶的模樣。吳醫生的太太在鎮上的國中教音樂,除了我,弟弟妹妹三個人都是她的學生,因為胖,妹妹告訴我她的外號叫做「太空豬」,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因而每一次經過我都要探頭看看,想瞻仰從未謀面過的太空豬的模樣,卻總是失望,至今,我仍未曾見過她,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吳牙醫隔鄰有一家統一代理商,門前總是堆棧著貨物,養了一隻大狗,有點聖伯納的樣子。我每天在家與車站之間來來去去,總會看見它懶懶的在門口趴著,有時它在外面散步,我也會拍拍它的頭。從美國回來以後,有一天走在街上竟看到那隻垂垂老矣的老狗,身上的毛褪色了,頭上的毛禿了,腿也有點瘸了。我掩不住驚喜,上前去拍拍它的頭,像對老朋友似的說:「原來你還活著啊!」它卻抬起它茫茫然的雙眼,無意識的瞪著我,不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了。
馬路對面就在陳眼科隔鄰的弘玉手藝行,則包辦了鎮上學校家事課所需的所有材料。有一個學期我加入了手工藝社,上課的老師就是弘玉的老闆。因而到他店裡購物的時候,我總有些心虛的擔心著他會認出我是那個打混的學生。直到進了專校,我才真正對那些手工藝著迷起來,常常在假期回家的時候進出他的店面。從美國回台的那一年,聽到家人說弘玉的老板過逝了,我嚇了一跳,因為他才中年。聽說那一天還好好的上台北喝了頓喜酒,回家的下半夜肚子劇痛,送醫不久就不治了,不知道到底患了什麼病?他的妻子與獨生女繼續經營著店面,但多樣化了。紙黏土、壓花、布偶、到現在最流行的拼布,她們跟著流行的腳步走,還賣貴得離譜的衣服,生意好得不得了,婆婆就是她們的常客之一。
再往下,是尚玟書局,這是一家租書店,店主人是我同學的父親。老公是這家租書店的主顧,他自小就在漫畫堆裡成長,在知道我不看漫畫以後,軟硬兼施,強迫我和他一起上租書店,不久,我也瘋狂的沈迷在漫畫的世界裡。老公帶著我同去租書,遇到同學看店的時候,還可以享受折扣,這倒是一件意想不到的好處。
往弘玉對面的巷子走進去,轉彎口有一家美髮院,生意很清淡,我去過一次,因為她讓我濕著頭髮坐上一個小時,自此我便不再進門。聽說,附近一戶人家每一回太太前腳才剛出門,美容院的老板娘後腳就踩進門去......道聽塗說來的,老板娘靠著偷人,已經攢下了兩、三棟房子,她的婆婆一點都不反對,因為她的婆婆年輕守寡,為了生計,只好偷漢子,日子過得好得很,一點都不露孤兒寡母的可憐相。老板娘的丈夫似乎也無所謂,每天見他坐在門前曬太陽吹風。而父親每每聽見我們嚼舌根,便大大聲的喝阻著我們。
家旁的大廈剛蓋的時候,儼然是鎮上的新貴,學校許多老師都買了一戶,因而我進進出出總免不了碰上緊居隔鄰的老師,大部分的老師都對我視若無睹,只有唸得最好的三民主義--因為只有兩本,我便下了苦功死讀,老師至今見到我仍會舉手招呼。初回國時,以為老師不復認得我,有一回和老公到郵局去領錢,我站在一旁看著熱鬧的市集,突見老師迎面而來,我的反應竟是躲到柱子後面去,正當鬆一口氣時,老師卻站在我的面前脫帽點頭說:「妳好!」我窘得真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從此以後,見到老師,我一定遠遠的就跟他打招呼!
再往裡走,是一些久居於此的居民,有一個在鐵路局上班的中年人,大概工作是輪班制,常常見他一大早拎著背包和我反方向而行。他的外表邋遢,穿著隨便,卻是個孝子,每天,他都會推著他癱瘓的老母親坐著輪椅出門去散步,繞過大半個小鎮。他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卻有著一顆聖潔的心。
另外一個有名的孝子,是小鎮上的四大金剛之一。四大金剛,指的是四個精神失常的男子,他們都是文瘋,溫和不與人爭。我要說的這一個,在高中旁邊的黑松汽水廠工作,長得矮矮小小,理個光頭,總是踩著一輛板車,見到人就傻傻的笑著,露出兩個可愛的酒窩。其實汽水廠裡早已不需要一個踩板車的工人,但也許是老板慈悲吧?始終留著他,而他也總是辛勤努力的運送著汽水。在閒暇的時候,他的板車上就會坐著他的老母親,他會努力的踩著踏板,載著他的媽媽在鎮上逛街散心,他的頭總是昂著,得意洋洋的,每個人看了都會忍不住微笑起來。而他的母親,據說也是一位精神失常的人。幸喜小鎮上的瘋子都是這麼的可愛。
沿著高中門前的中正路往下走,不久就會到達日據時代留下的鎮公所。專一的暑假我在這裡打工,因而認識了老公,開始了往後六、七年的悲歡離合,幸而最後終以喜劇收場。那時候的鎮公所是一座低矮的平房,週遭鬱鬱蒼蒼,還有個水池養魚,那個花園漂亮極了,因為年代久遠,而有著許多高聳的大樹。我和老公在那短短兩個月的時間裡,常常在工作的空檔中溜到樹下並肩坐著,在枝葉間灑下的斑駁陽光裡,慢慢的了解對方。幾年後的現在,舊鎮公所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大而無當的高樓,所有的花木都被剷平,只剩下薄薄的草皮在夏日的陽光下發黃枯萎。也許這是現代化必要的過程吧?只是我不明白,小小的鎮公所能有多少人?卻要蓋這樣一座都市叢林裡的怪獸來放在這樣一個小鎮上。小鎮,漸漸失去了舊有的風貌。
由鎮公所再往下走,就到了鄉間了,那裡有一座名列古蹟的慈裕宮,每年元宵都會有一個現場轉播的節目在這裡舉行,吃過晚飯,大夥呼朋引伴往廟口猜燈謎去,順便看看自己能不能在電視上露個臉。高中的體育課曾經從學校跑到這裡來,老師買了幾包香,分給我們去拜拜,在裊裊的香煙裡,我看見媽祖被熏黑的慈眉善目,笑咪咪的接受每一個人的祈願。我喜歡去撫觸大門口年代久遠,雕工細緻的柱子,牆上的空隙填滿了和我們已經不同時代的人名,他們的捐獻使得這座廟鼎立至今。老公常常興奮的指著其中一些名字,告訴我這是他的阿祖,那是他的外曾祖父......
回到鎮上,郵局是我最常光顧的地方。我愛寫信,不單是郵票,連信封我都偏愛郵局高品質的標準信封;我也喜歡在郵局存錢;加上我還訂了一些雜誌,多以掛號寄書,使得我跑郵局的次數非常頻繁。小鎮的郵局規模不小,員工很多,但是因為常跑,所以都成了熟面孔。
坐在郵寄、賣郵票、以及郵件招領窗口的通常有三到四人,我最怕碰到的是一位女士,看不出她的年紀,因為她從不打扮,連頭髮都很少梳理,長得非常瘦小,幾乎只有骨架,但是因為我早上通勤上班的時候常常遇見她牽著兩個兒女從車站出來,所以我猜想她約莫四十歲左右。每一次到郵局辦事,如果碰到她,沒有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是辦不完的,如果只有你一個還好,只要聽一遍她的語無倫次的嘮叨就行了;但是這個不小的郵局卻長長是大排長龍的,有時郵件那天非領不可,我也只好無奈的站進隊伍裡去。我一直覺得,這樣的大排長龍和她辦事的效率大有關係,連買張郵票,她都可以花上二十分鐘;領個郵件,她幾乎可以把整個郵局翻找一遍,好不容易才翻找出你要的東西,因而我每一回都會事先提醒她,我的郵件長什麼樣子,雖然那其實沒有多大助益。她的嘴裡總是叨唸個不停,我從來都沒有弄清楚到底她在說些什麼?而她雖然總是語無倫次,卻也不斷的在話語中穿插著抱歉,讓不耐的人發不出脾氣來。我想大部分的人都和我一樣,習慣了她的存在,對於她的話語也都漠然以對了。她來自隔鄰的城市,這麼多年來她始終沒有調回城市裡去,如果她離開了,也許我反而會若有所失吧?  
小鎮上還有一個異數,姑且稱他為顏先生吧。顏先生以補習為業,一邊鑽研各種研究,甚至曾經在田裡工作以改良稻種,他的名片上印著「私立xx大學 文學士」的名銜,第一次看到的時候,我不禁笑了出來。他常常以鎮務為己任,自己寫洋洋灑灑的新聞稿,送到記者家中請記者發表,而記者們總是客客氣氣的收下,送他出門轉身就丟進垃圾筒裡去,每一個人都覺得他精神不太正常。後來,他索性出來參選,不管大大小小的選舉,他一定報名。每到了選季,他就騎著他的腳踏車,在小鎮上苦行僧般的出入大街小巷,一家一家的遞送他簡陋油印的政見傳單,強調他的無黨無派,但是他從來沒有選上過,卻成為鎮上居民的茶餘笑談。幾年後我又回到小鎮,發現他仍然矻矻孜孜的參選大小選舉,所不同的是他已經學會了台灣的選舉文化,用說謊來建構他的政見,最後加入在野黨,冀望能夠獲得提名,但是他屢選屢敗,自然不能得到青睞,於是他終於違紀競選......不論如何,他仍然好好的活在小鎮,不曾如他所言,最後一次參選失敗,將要悲情出走,因為他已經沒有能力再參選。但是,言猶在耳,往後這些年的選舉,我仍然會在選舉公報上看見他的大名,也許有一天,他真的會當選吧?也許。
從車站前沿著博愛街走下來,遇到第一個紅綠燈的時候左轉,這是長長的光復路。光復路上儘是清末民初建築的洋房,紅色磚造的二層樓房,有的還在二樓面街的門楣上書著「xx堂」。想來當初這小鎮初有人煙的時候,這一帶是鬧區所在吧?以古老的眼光來看這些洋房在當年一定有過風光的歲月,而今,小鎮上的鬧區離此不過相隔一個街口,卻有著天淵之別了。只是,我依然喜歡這些古老的建築,不知道住在屋裡的人,是不是明白歲月在這些洋樓上所刻劃的滄桑?現在,這些美麗的洋房安上了醜陋的鐵窗,光禿禿沒有規畫的電線在外牆蠻橫的爬行著,掛著小小的油漆已然剝落的不顯眼的招牌。有的賣豆漿早點,門前廊下永遠都是濕漉漉的,滿佈著油膩的桌椅、各式的生財工具、還有不請自來的蒼蠅;有的替人修改衣褲,一進門到處都是衣服、布屑與線頭;也有棺材店,源於古老的忌諱與對死亡的害怕,我總是遠遠的避開它;還有機車行,滿地油污。我總以為這樣優雅古典的洋樓會在黑夜裡為自己的際遇而哭泣,而我相信,再不久,正在發展中的小鎮,將會以各式大樓取代這些曾經美麗,而現在已成了破落戶的紅色洋樓。
前些時候,我因為思鄉而回鄉一趟,小鎮正以急速的改變取代過去悠閒的風貌,我不禁有些悵悵然。許多大樓落成了,頂好超市、麥當勞、屈臣氏、三商......這些以往得到隔鄰的城市才能見到的商店,現在都進駐了我的小鎮。而更多的是拆掉重建的工地,到處都是工地圍籬,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沒有格調的大樓佔據我小小的小鎮,製造更多的陰影和比海風更強的大廈風。我不明白,這樣一個不到六萬人的小鎮,怎麼要這許多大樓?二十層、五十層,競高似的,或許將來會是一個耀眼的新市鎮吧?
但我毋寧還是喜歡過去我所熟悉的小鎮,彷彿遺世獨立,安靜卻又不乏熱鬧。但是在這經濟發展重於一切的時候,過幾年,我要到那裡去尋我的家鄉?   
Dec. 31, 96

86.05.21-22刊於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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