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廚房的窗口(無名)

人在家鄉的時候，父母手足都同在一屋簷下，不論是和樂、是爭吵、是嬉戲......一切彷若都理所當然，沒有誰會把生活上的小節往心裡放去，直到結了婚又出了國，才發現親情的濃厚，在心裡怎麼都化不開去，於是，對親人的牽掛便成了我無止盡的鄉愁。
這幾年一直都隨身帶著一張老相片，夾在相簿裡，每一翻開，止不住的思親之情便排山倒海而來。
相片是一張全家福，那一年我才四歲，但至今我仍清晰的記得為了拍那張相片，小小的我是怎麼在相館裡把大家折騰得人仰馬翻的。那一天，爸爸領著我們到鎮上唯一的相館裡，像那個年代裡大部分的家庭一樣，要拍一張整齊的全家福。爸爸和媽媽坐在長板凳上，他們的中間站著剛兩歲的弟弟，而我，照爸爸和師傅的意思是要我站在板凳的前方，在弟弟的下面，但一向執拗的我，那天偏要坐著，大人們怎麼哄都沒有用，把爸爸氣得跳腳，師傅也被我折騰得滿頭大汗。後來，師傅終於找來一張小椅子放在板凳前面，我這才心滿意足的坐下乖乖拍照。
那是一張漂亮的全家福，還停留在黑白的年代，照我的年齡算，那一年母親不過廿一歲，微凸的肚裡正懷著妹妹，比起我現在的年齡年輕許多，廿一歲的時候，我還在學校裡享受飛揚的青春，而母親卻已生養了我和大弟。後來，又過了好多年，我們又到相館拍了一張，那時我已經十歲了，連最小的弟弟都四歲了，那是一張真正的全家福，家中成員已經固定。相片中小弟咧著嘴笑，露出缺了兩顆大門牙的模樣，而長筒襪有一隻落到腳踝的地方，相片取回在家裡掛了兩三天，爸爸才發現這一件缺憾，直呼可惜。
不久，母親就離去了。從此，母親在家裡成了一種禁忌，掛滿牆壁的各種相片，連相框都被父親砸了，父親並沒有驚嚇到我們，想是趁我們上學的時候，把滿腔的憤怒都發洩在那些相片之上了。剛拍不久的那張全家福也從牆上取了下來，相框上的玻璃滿是裂痕，那之後，我再也不曾見過那張相片。
過了很久，我才在梳粧台的抽屜裡看到這一張黑白的全家福，妹妹說，那是她偷偷藏起來的，我不由羞愧，那時她不過七、八歲，卻知道搶救一些屬於家裡的歷史，而我，只是在一旁呆呆的看著父親一樣一樣毀去日後該屬於我們的記憶。
出國的時候，我順手帶了這一張相片，那一瞬間的留影，父母俱皆微笑恬適，只有我還記得因為我的搗蛋，在拍照的前一刻，父親其實是生氣的。二十幾年過去了，相片連泛黃都不曾，多麼希望歲月也能如此停格，但這只是我的奢想吧？
最近，我終於自己做了個相框，把這僅剩的一張全家福裱起來，放在我的桌前，相片裡留住的是安詳的歲月，每一凝眸，我的心便不由安靜柔軟起來。因而，我再也不去想，如果當年母親不曾離去......　　　　　　　　　　　　　　　　　　　　　 　 10/9/97
87.12.13刊於台時副刊